即使是来自天空的声音，也不能妨碍人类理智的自主。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与宗教》
我喜欢卡尔·波普尔（Karl Popper）的理念，倾向于大胆地假设，小心地验证。在展开全面讨论之前，我要先亮明自主论的基本假设，包括它的定义与内涵、要素与关系，并最终将关于自主的所有思考凝缩为自主三角形（Triangle of Autonomy）图示。我将避免使用绝对化的表述，然后在后续论述中逐步探明各假设的合理边缘。
1.1 定义与内涵
1.1.1 自我主宰，即是自主。
我基本接受心理学家爱德华·德西（Edward Deci）和理查德·瑞安（Richard Ryan）的自我决定论（Self-Determination Theory）。他们认为，人有追求自主、实现自主的倾向。如果给予支持自主的环境，人会释放出内驱力，支撑自主行动，促成人的自我发展和整合，最终成为真实的自我。真正的自主，意味着人们的行为源于自我的真实选择，意味着人们在行动中被真正的自我所掌控。自主的反面是控制，即人们的行为被他人所掌控。
但是，德西和瑞安主要从心理角度讨论自主，关注点主要是人的“自主感”，即人们是否“觉得”自己拥有掌控权，而非人们是否“真的”拥有掌控权，也就是我所谓的“自主性”。
亚里士多德（Aristotle）认为，“不自制的人好比一座城邦，它订立了完整和良好的法规，但不能执行。”哲学家皇帝奥勒留（Marcus Aurelius）曾在《沉思录》中写道：“不论地位如何，我的存在，不过是一具肉体、一阵呼吸、一份能支配自己的能力。”一个人要做他人的君王，首先必须是自己的君王。
我认为，自主是自我主宰和自我掌控。理想的自主，应该兼顾自主性和自主感。而且，自主性先于自主感。我的自主论更关注人的自主性，因为拥有自主性的人，必然会有自主感。但拥有自主感的人，未必真有自主性。
1.1.2 行为自主，即是自主性。
自主论认为，自主性是客观的、外在的、行为的自主。拥有自主性意味着拥有行为自主，可以主动采取行动，解决问题并达成预期目标，从而掌控自己的命运。
自主性是真自主的体现，可以解决特定主体、时间和空间下的现实问题。自主性是一种结果导向的自主。没有行为的主动性，没有问题解决，没有目标达成，没有命运掌控，就没有行为自主，就没有自主性。
一个拥有自主性、追求自主性、实现自主性的人，我称之为“自主人”。引用哲学家霍布斯（Thomas Hobbes） 在《利维坦》里描述说，是“在其力量和智慧所能办到的事物中，可以不受阻碍地做他所愿意做的事情的人”。
行为自主导向的自主性，是意愿、能力和资源的综合结果。
一个人必须同时拥有意愿、能力和资源，才能有效诉诸行动，解决问题，实现目标。意愿、能力和资源，三者缺一不可。上述观点可简写为：
自主1=自主性= f（意愿，能力，资源）
不管是采摘赫斯帕里德斯女神（Hesperides）花园中百头巨龙拉冬（Ladon）守护的金苹果（Golden Apples） ，还是伊甸园里长着翅膀的诡计之蛇（Serpent）怂恿的智慧果实（Fruit of Knowledge），抑或是邻居院里树上初长成的可爱果实，你都必须做到“三有”，有心才能发心和启动，有眼才能选择和锚定，有手脚才能攀爬和采摘。心即意愿，眼即能力，手脚即资源。有心无眼的瞎子，能力不行，盲目行动，采摘失败。空有心眼，但手脚不济，也是白搭。唯有心静、眼明、手脚麻利，甚至有梯子助力之人，才能成功采摘和享用美味的果实。
按照常识和常理推断，不难得出一个观点：一个人的意愿越强、能力越大、资源越多，自主性也就越高，解决问题也就越快。问题是目标和现状之间的差距。当意愿、能力和资源抱团一体，向我们许诺自主性的时候，我们就拥有了消除差距，从现状出发，实现目标的力量。
做个比喻，如果问题是火，那么自主性就是水。一个人的自主性好比一个水池，意愿、能力和资源就是它的长、宽、深，共同决定自主性之水的多少。自主之水充沛，则问题之火转瞬即逝；自主之水匮乏，则问题之火久久不灭，甚至蔓延扩大，最终令人葬身火海，灰飞烟灭。
我们还可以进一步推断：当问题难度确定时，人的自主性高低决定其解题快慢。人的自主性越高，解题越快。同样难度的问题，自主性高的人解题快，自主性低的人解题慢。随着人的自主性提升，其解决相同问题所需的时间会不断缩短。
自主性的提升，解题能力的提升，以及解题时间的缩短，都是成长的体现。自主论认为，人的自主性提升，就是成长。自主性降低，就是退步。
一个拥有自主性的人，可以在意愿、能力和资源的支持下，解决问题，达成目标，所以会体验到自主感。当你有极强的自主性，在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举家全球旅行的想法后，能马上跟进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并有效制订切实可行的操作方案，且在支付完全部费用后还有足够的财力、时间和热情去实现更多其它梦想的时候，你当然会觉得心中满满的都是自主感。
1.1.3 心理自主，即是自主感。
如果说自主性是客观的、外在的、行为上的自主，那么自主感就是主观的、内在的、心理（Psychological）上的自主。
自主论认为，自主感是一种自己决定和掌控自身命运的感觉，一种安全（Safe）和自由（Free）兼顾的状态，或者说情绪的安全需求（Need）和自由追求（Desire）同时被满足的状态。
安全需求偏爱熟悉、有序和确定性，与人脑中负责预警的杏仁核（Amygdala） 系统有关。自由追求渴望新异、无序和不确定性，与人脑中负责预期的多巴胺（Dopamine） 系统相关。
我最早想到要把安全与自由连接在一起，是受人本主义心理学家罗杰斯（Carl Rogers）在其专著《个人形成论》中提到的非指导性教学实验的启发。该书指出，培养建设性创造力的条件是“心理安全感”与“心理的自由”。
我认为，自主人想要的是一种安全的自由（Safe Free），一种熟悉的新异，有序的无序（Disciplined Pluralism），确定的不确定。在安全、熟悉、有序和确定的边界之内，享受自由、新异、无序和不确定的可能。
在封闭的系统里，特定的时空场景下，新异和熟悉、无序和有序、不确定性和确定性都是此消彼长的关系，安全和自由也是如此。人的安全需求多一分，自由机会就少一点。相反，安全需求少一分，自由可能就多一些。不同的安全与自由的组合，构成不同的自主感体验。上述观点可简写为：
自主2=自主感 = f（安全，自由）
安全如同氧气，有它的时候没有感觉，没它的时候感到窒息。我们有多缺乏安全感，闭上眼睛走几步就知道了。安全优先原则，是亿万年来演化的产物，铭刻在人类基因代码的深处，是多数人原生系统的默认程序。先安全后自由、先生存后发展的个体，更可能保存自己，养育后代。
自由好似氢气，一种向上的力量。我们对自由的态度暧昧。自主论严格区分安全的自由和不安全的自由。在万米高空，一个带着降落伞、会跳伞的人从飞机里跳出来，是安全的自由。一个不带降落伞或不会跳伞的人从飞机里跳出来，是不安全的自由。
伟大的诗人泰戈尔在《流萤集》中写道：“挣脱了泥土的束缚，树却没有自由。”有的时候，不安全的自由是毒品，短期令人兴奋，长期摧人残废。更多时候，不安全的自由是废品，没有价值和意义。弗洛伊德在《文明及其不满》中强调：“在任何文明产生以前，自由程度最高，尽管那时事实上自由没有多大价值，因为个体几乎不能保护这种自由。”所以，先哲们在《乌托邦》《太阳城》中构想的“理想国”，往往都有强大的力量来捍卫安全防线，保障自由空间。当代科技思想家们幻想的理想未来，也都拥有先进的技术解决安全问题，释放自由可能。AI时代，是过去所有时代的延续，也是未来所有时代的起点，只要这些时代的主体仍是人类，那么安全和自由的关系逻辑就不会改变。
自主感像自主性一样，也是水。它是安全之氧气和自由之氢气结合后产生的水，是生命之源。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
氢氧水的类比，可以帮助我们较好地理解封闭系统中自主感、安全和自由之间的关系。切换到开放系统后，我们需要引入更为通俗的西瓜比喻来帮助理解它们之间更加流变的关系。
假设自主是一个西瓜，那么安全就是西瓜皮，自由是西瓜肉。个头不变时，皮多就会肉少，肉多就会皮少，此消彼长。西瓜逐渐长大的过程中，最初是只有皮没有肉，再往后是多皮少肉，然后是半皮半肉，最后是少皮多肉。
人的自主发展也会经历同样过程，婴儿阶段，只有安全没有自由，全靠家长抚养。儿童阶段，身体发育了，开始狂野，此时安全的自由不多，不安全的自由却很多，全靠家长盯护。青少年时，身心都得到成长，安全的自由多了，此时安全需求多，自由也有一些，还需家长引导。成年后，身心健全，安全需求相对稳定，自由不断生长，进入一种高自主状态，并开始养育下一代。新的循环开始。
对西瓜而言，皮是一种保护，隔开两个世界，皮内是安全的自由，皮外是不安全的自由。一个不想被砸烂的西瓜，最好不要去撞击地面，也不要撞击另一个西瓜或一堆西瓜。哲学家伦纳德·霍布豪斯（Leonard Hobhouse）在《自由主义》中指出：“以牺牲他人为代价获得的自由不是好的自由，所有生活在一起的人都能享受的自由才是好的自由。”“任何时代的社会自由都以限制为基础。”为了保护自由，我们需要安全边界，充分考虑个人安全、他人安全、群体安全乃至社会安全等因素。
在开放的系统里，我们可以提升自主的总量，实现安全和自由的同时增长。自主论并不希望他的读者在安全和自由之间做抉择，牺牲安全来换取自由，或者放弃自由来保障安全，自主论希望他的读者能兼顾两头，所以自主论更加推崇自主性，渴望自主性和自主感的统一。
关于解缚的普罗米修斯